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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川新作

2017-06-10 西川 西局书局


题范宽巨障山水《溪山行旅图》

观范宽《溪山行旅图》需凌空立定,且不能坠落。

大山不需借虎豹生势,亦不必凭君主喻称。后来做《林泉高致集》的郭熙永远不懂。


这直立的黒山,存在的硬骨头,胸膛挺到我的面前。

枝柯间的庙宇很小哇就该那么小;一线瀑布的清水很少呀就该那么少;黑沉沉的山,不是青山;范宽用墨,用出它的黒,用出黒中的五色。人行白昼仿佛在夜晚。1000年后他的雨点皴和条子皴更加晦暗。

在范宽看来,家国即山水,即山峰、瀑布、溪涧、溪涧上的小木桥、岩石、树木、庙宇、山道、山道上细小的人物、细小的人物驱赶的毛驴。毛驴是四条腿的小鸟在行动。它们颠儿颠儿经过的每棵大树都已得道。粗壮的树根抓住大地一派关陕的倔强。

而此刻真宗皇帝正在京城忙于平衡权贵们的利益。

而此刻任何权贵均尚未端详过这幅《溪山行旅图》。凝神这即将完成的杰作,范宽不知自己已升达“百代标程”。十日画一石五日画一水,其耐心来自悟道,而悟道是个大活。眼看大宋朝就要获得一个形象:山如铁铸,树如铁浇;眼看后人李唐将要获得一个榜样。

后人董其昌不赞成这样的工作,以为“其术太苦”。后人玩心性,虽拟古却与古人无关。与聪明的后人相比,古人总显得太憨厚,太笨拙。

憨厚的范宽独坐溪畔大石,喝酒,忘我。听见山道上旅人吆喝毛驴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,还有岩石顶住岩石的声音、山体站立的声音、蜥蜴变老的声音。对面黑山见证了这一刻:范宽突然成为范宽当他意识到,沉寂可以被听见。

偏刘道醇指范宽:“树根浮浅,平远多峻。”偏米芾指范宽:“用墨太多,土石不分。”偏苏轼指范宽:“虽稍存古法,然微有俗气。”——他们偏喜对伟大的艺术指手画脚。他们偏喜对伟大本身持保留态度。他们被刺激,只对二流艺术百分百称赞。

憨厚的人在枝柯间签上自己的名字,不多言。


2012-6-29


再题范宽《溪山行旅图》

这石头。这黑色的石头。这黑山。这矗立在阳光下却依然黑色的山。不是青山,不是碧山,是黑山,是墨山。——但“黒”与“墨”皆不准确:是暗沉沉的山,随绢面变旧而更加暗沉沉。——时间加重了山体的重量感。这沉重的山,仿佛突然涌来,突然站定——虽“突然”站定,却是稳稳地站定。是它自己的主意?抑或画家的主意?抑或画家曾在终南山或秦岭的某处被这样的山体一把抓住?有谁听到过范宽的惊叹?这遮天蔽日的山体,山巅灌木浓密而细小。灌木枝子瘦硬如铁,不生虫,不生蚊蝇。黑暗而干净。这令飞鸟敬畏,令虎豹沉默或说话时压低嗓门,令攀登者不敢擅自方便。于是无人。无人放胆攀登。但其实,这又是随处可见之山,不藏玉,不藏金,不关心自己。——没有任何山岭关心自己,就像灌木不关心自己能开出多少花朵,就像花朵不关心自己是红色还是粉色。——范宽的花朵应是黑色。是夜的颜色、眼睛的颜色。有谁见到过范宽的花朵?范宽不画花朵:因为灌木就是花朵,荆棘就是花朵,正如山溪就是河流,瀑布就是河流,所以范宽也不画河流。对水的吝啬,我看到了。山峰右侧的一线瀑布,我看到了。我试图理解:这不仅是范宽的构图,这也是土地爷的构图,——这是口渴的自然本身。山下口渴的旅人赶着口渴的毛驴,走过因口渴而张开臂膀的大树。——溪水的声响在前边。溪畔大石上可以小坐,甚至小睡;可以晾袜子,晾衣服。而当这二人停在溪边的时候,必有微风送来安慰,仅有微风送来安慰,以及对艰辛生涯的敬意。他们不会在这样正派的山间遇到手提一篮馒头的妖女,也不会遇到飞沙走石的虎豹豺狼,但有可能遇到镇日盘桓山间,饮酒、悟道的范宽,而不晓范宽何许之人。这二人早已习惯了山岭的高大、树木的粗壮,而山岭和树木亦早已习惯了行人的渺小。沉寂风景中渺小的商贩,风尘仆仆的奔波者,不是官吏或地主。然即使官吏或地主来到此山间,照样渺小。这不仅是范宽的想法,这也是土地爷的想法。这是一幅几乎看不到人的山水画,却被命名为《溪山行旅图》。


2012-7-10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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